时间:2025-02-27
王晓琳
摘 要:在后电视时代,电视文艺节目的表达方式和受众的接受方式发生改变。一方面,创作者应和媒介环境之变,创新主旋律表达策略,以故事再创作和剧场空间展演的方式使传统文化变得通俗易懂、真实可感;另一方面,他们也积极应对后电视语境潜藏的风险,牢牢把控作为节目立足之本的文化内容生产、艺术鉴赏价值和主流意识形态的传播,以开放的姿态允许受众从多个角度参与共建故事的意义空间,实现价值认同和情感共鸣,以期弦歌不辍,薪火相传。
关键词:后电视语境;故事想象;空间形塑
美国传播学者阿曼达·D.洛茨(Amanda D.Lotz)将“后网络时代”( the post-netword era)的电视体验描述为,观众对观看内容与渠道的选择权与控制权日趋扩大,在时间与地点维度的观看方式越发多样[1]。我国学者援引此类认知,并结合当下电视节目内容趋于流动和多样、创作与接受的场域由传统的现实性的物理空间转向虚拟的网络空间的情况,发展了“后电视”的概念[2]。“后电视”阶段是一个技术迭代化、意识个性化的时代,媒介环境呈现出更加自由、多元和开放的发展态势。后现代主义与后电视语境中的电视文化存在暗合关系。从技术角度看,电视技术的更新打破了线性叙事的传统,身临其境的个性化书写和感性化体验在技术支持下成为可能。从意识形态角度看,后现代主义不仅强调主体个性,也使电视审美的平面感、碎片化、游戏性、娱乐性有所凸显,那种以快乐、欲望为基底的创作颠覆了艺术的崇高感,消弭了日常生活与艺术的界限[3]。基于此,如何适应后电视时代的生产逻辑,实现受众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和经典文本的追认,同时避免陷入后现代主义牵引出的审美弊端,成为文艺创作亟须探讨的题中要义。其中,“故事是人生的必备要素,它并不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一种载体,承载着我们去追寻现实、尽最大的努力挖掘出混乱人生的真谛”[4],对受众具有天然吸引力,也易于表现电视文艺节目必备的文化意涵与艺术价值,堪称贴近受众的文艺表达的有效媒介。因此,以故事为起点,创新主流文化的阐释路径,成为电视文艺创作者重要的实践议题。
一、故事想象:传统文本的当代话语表述
近年来,涌现了大批电视文艺节目,如“中国节日”系列、《国家宝藏》《故事里的中国》《典籍里的中国》等精品佳作,深耕中华文化基因,发掘其中蕴藏的蓬勃生命力,以真实历史或经典文本为基础,结合戏剧、音乐和舞蹈等表现形式,创造出与节目主题相契合的故事,通过当下视角的故事想象完成传统文本的当代话语表述,促成受众对文化意涵的体认。
(一)双重视点:漫游历史与现实的叙事视角
当下电视文艺节目,尤其是文化类综艺,大都在历史的文化宝库中遨游探索,发掘历史文化在当代不绝如缕、薪火相传的生命力,展开尊重史实的文本改编,由此结构出历史与现实交织共存的故事,并赋予其清晰的价值指向和美学表达,带领观众漫游历史与现实,以双重视角品读其中蕴藏的丰沛的文化意涵。
《典籍里的中国》每期节目都设计了当代读书人与古人跨时空互动的故事,通过古今对话来实现传统文化的当代主题表述。譬如,在第一季首期节目《尚书》中,创作者从《尚书》流传数千年的历史中选择最富有传奇性和戏剧表现力的核心人物伏生作为叙事起点,建构出他传书的故事。其中,既有当代读书人撒贝宁穿越历史对话先贤,正襟危坐聆听古人教诲,身临其境地体会《尚书》记录的历史故事及其流转传承的历程,以及伏生的坚守和传书有望的欣喜激动,又有伏生跟随当代读书人回到现实时空的展览馆旁听今人对《尚书》历史的讲述,了解现代人的读书方式和《尚书》的当代传承情况和价值。典籍承载的文化意义在历史与现实故事的互文中得到确认。
《国家宝藏》中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叙事视角体现为通过讲解员的讲述来展演并串联起文物的前世和今生,再现关于国宝的古今传奇故事。节目组邀请知名演员作为国宝守护人,他们以话剧表演的形式展示国宝的“前世传奇”,相关行业的专业人士则是担当“今生故事”讲述者,围绕国宝在当代的修复、流转和考证等情况进行故事化讲述,文物前世今生故事背后所包含的家国情怀、工匠精神、牺牲奉献和抗争的勇气等中华民族独有的精神气概也不断得以强调并收获认同。
《诗画中国》创造性地从典藏画作原有的内容要素中汲取素材,进行故事改编和创作,使原作的诗情画意与当代受众的审美体验发生跨时空的互联互通,让古老的诗词画作生发出新的阐述路径和当代价值。尤其是在第一期《溪山行旅》中,开卷人进入画卷成为画中人,节目组让画中分处不同位置的人物相遇于动态画境中,碰撞出山间行者笑看商旅醉酒嬉戏、品山高水阔意境的故事情景,以舞蹈和戏剧表演的形式演绎其蕴含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状态。
(二)对话经典:优秀故事的重读与再度演绎
越来越多的电视文艺节目开始在经典叙事文本中挖掘足以引发共鸣的主题,以此为基础进行故事重读和改编,并结合当代话语进行阐发和表述,以易于理解的艺术样态再度演绎出来,使受众领悟故事在当代焕发的生命力。
绵延三季的《故事里的中国》始终致力于寻找彰显时代主题的精品佳作并将其搬上戏剧舞台,用影像讲述丰富多元、值得铭记的中国故事,引领观众在品读故事的过程中体味其彰显的中国力量。创作者择取《红岩》《渴望》《义勇军进行曲》《扶贫路上》等文学、影视、歌曲和戏剧经典,或是聚焦雷锋、焦裕禄、张桂梅和钟南山等功勋人物及其英雄事迹,以此为素材进行戏剧化再创作,主创人员带领观众重读故事,在节目中再度演绎其中的经典情节片段或以人物原型为基础的改编故事,从而弘扬时代精神,力求实现经典故事与当下受众的对话和情感共振。
《典籍里的中国》每期识读一本典籍,同样采用戏剧演绎搭配影视化拍摄这一通俗、直观的表达方式实现与经典的对话,并在访谈环节予以解读,让遥不可及的典籍及其高深莫测的思想内涵“活”起来,变得通俗易懂、触手可得。节目以史实为基础设计出典籍背后富有戏剧表现力的故事,在今人回望历史和古人艰难求索的跨时空对话中,中国智慧的主旨要义生发出来,民族情怀也油然而生。
《舞千年》创新了故事的表现形式,否定最初舞蹈竞技的设想,而是故事与舞蹈相互成就,编写剧情以服务于舞蹈的呈现,并且在经典的宝库中搜寻具有艺术表现力和文学价值的文本与之匹配,通过舞蹈为其形塑戏剧情境。整体采用以舞叙事的节目架构来对话舞之经典和文学经典,重新演绎新时代“情、真、柔、刚、礼”的舞之要义。节目组设计了让具有专业知识和舞蹈经验的荐舞官穿越古今,记录最优美的中国舞蹈以重著《十二风舞志》的叙事线索,以寻舞的主线剧情串联起一个个拥有不同故事背景的舞蹈,吸引观众逐一欣赏舞蹈之美,品鉴文化意涵。节目组关注足以跨越时空的恒定主题,如对朱自清《背影》的讲述关涉父爱这一共通的情感,故事的铺陈让舞蹈更加具体和直观,舞蹈又增强了故事中情感的表达,从而将经典舞蹈与文学作品中的精神气质娓娓道来。由此可见,该节目经由故事的独特叙述舞出了新时代的风骨,点亮了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学与舞蹈之魂。
(三)台前幕后:前台叙事融汇后台故事展演
毫无疑问,戏剧性是故事表述不可或缺的表征,是卷入受众的重要力量。电视文艺节目热衷于寻找具备戏剧价值的历史人物或经典文本为基点展开叙事,促使观众深入历史情境和传统文化。同时,展演戏剧故事外的后台场景,将幕后故事搬至台前,融合前台与后台,使嘉宾在混合场景中产生“中区行为”[5],原本具有非正式风格的幕后内容从而具有文艺节目正式展演所具有的恢宏大气的基调和前台空间必备的可看性。电视文艺节目的前台叙事指涉过去,后台场景则锚定现在。对幕后的呈现详尽阐释了台前关乎历史时空的戏剧故事的种种细节,为当下观众揭秘幕后真相,拉近宏大历史和传统文化与身处现实时空的受众之间的距离。于是,经由节目组设计的戏剧故事与故事外的展演相辅相成,从台前幕后的不同维度为受众搭建起以节目主题为核心的故事世界。
一方面,电视文艺节目展演幕后故事的常规操作是,在以经典作品和国宝文物为核心设计戏剧故事之外,也邀请相关领域的专家探讨、讲解经典作品的幕后创作故事和文物背后的文博探索故事,帮助观众领悟其中体现的精神主旨和文化意涵。譬如,在《故事里的中国》首季第二期中,节目组邀请了路遥挚友以及路遥相关作品的文艺创作者作为访谈嘉宾,主持人与他们畅聊《平凡的世界》《人生》等路遥文学经典的诞生、入驻广播节目和影视化拍摄的幕后故事,从多个角度向受众展现路遥呕心沥血的创作历程,谱写平凡中孕育伟大、追求不凡的时代主题和生命交响,与幕后创作故事及其原作中书写的主题遥相呼应。另外的典型案例是,《国家宝藏》的讲解员、各大博物院馆长和文物考古、修复和研究者等专业人士围绕文物本身的特征及其流转经历进行读解,补足国宝前世今生的故事,不断深化节目的价值指向。《诗画中国》设置了主持人、开卷人和各艺术门类专家阐释诗词、解读画卷的“品卷”环节,解读戏剧故事具体的表演设计和诗画的构图、创作内容和精神,并穿插排演画面和画卷特写进行辅助展示与说明,上述以幕后座谈会形式铺陈开来的背景解读和作品评述再度强调了戏剧故事极力阐释的节目主题,让中华传统美学精神在当代焕发出生机与活力。
另一方面,将嘉宾演绎戏剧故事的幕后准备活动呈现于前台空间,也是融汇台前与幕后,增强受众真实的体验感和丰富故事内容的常见手法。《典籍里的中国》为戏剧故事组建主创团队,并将镜头对准他们介绍舞台设计、服装造型的典读会和演员彩排现场,对这类幕后空间的呈现消解了宏大历史的距离感,通过对戏剧故事的拆解,为观众走进故事情境、体悟故事主题提供便利。无独有偶,《故事里的中国》同样展演了再度演绎故事的剧本围读会、演员备采和彩排等后台场景,幕后与台前共同成就了栩栩如生的角色形象及其动人的故事世界。
二、空间形塑:故事场景与意义场域建构
电视文艺节目以对历史和经典的想象为基点创造故事,搭建起与其情境适配的复合式舞台空间,同时搭配真人戏剧化演绎和影视化的拍摄手法,借助戏剧艺术与影视艺术的优势来展演故事,并以此为基础,经由技术为艺术赋能,通过多样表现手法和多元艺术风格成就故事场景的形塑和故事主题的表达。
(一)叙事空间的复合式构型
电视文艺节目愈发倾向于通过空间景观的复合式构型来讲述故事。最为显著的表征是,为故事的展演搭建复合式剧场空间,通过多个舞台场景演绎多种故事情境,以此实现多时空对话、多角度展演或前因后果逻辑清晰、情节发展丰富合理的叙事。
譬如,《典籍里的中国》通过多空间构型来搭建展演典籍诞生与流传故事的舞台,《尚书》篇在节目中向观众详细介绍用以讲述古今对话故事的原创性舞台,并阐释四个演出区域的功能,一号主舞台讲述典籍记录的“大禹定九州”的上古传说,二号舞台被设置为书房空间,用以表现伏生讲解、传承古籍的历程,三号舞台的上层展现大禹治水的故事,下层空间呈现幼年伏生的读书场景。节目组也在三个舞台之间设置了甬道以连通不同表演区域,展演并强调跨时空对话的场景。于是,该期节目通过上述多空间组合的舞台布局,展开以伏生传书为核心的多时空叙事,既演绎了伏生自小对《尚书》的学习兴趣来阐发伏生爱书与传书的故事源头,又承载了主人公解读、保护、继承、教导和传颂典籍的情节发展,在不同舞台空间对接及演员在舞台中动线交汇中,当代读书人对话先贤、回望历史的古代场景与古人穿越至当下探知典籍传承情况的现代奇遇通过镜头调度与剪辑拼接起来,同时叠加主人公穿梭于典籍、在其记载的历史故事中遨游并体悟古人处境、领悟民族精神的景观,共同成就多时空交织的典籍故事。可以说,该节目对故事景观复合式构型的铺陈,将历史空间与现实时空对接,将文献转化为活跃于舞台上的故事,诠释了典籍里所蕴含的中国精神、中国智慧和中国力量,契合该节目跨越时代和地域实现古今对话的特色和传播优秀传统文化的节目定位。
故事景观的复合式构型,还体现为常规舞台空间与非常规表演场域的协作叙事。《国家宝藏》前三季每期节目伊始都有国宝守护人实地探访国宝的镜头,将在室内演播厅中演绎国宝故事的正式舞台拓展至室外的非正式环境中。实际上,这一幕后空间的展演应该理解为文物前世今生故事的开端,承接了后续国宝守护故事和时空穿越的情节发展,以此来完善故事世界。此外,作为最受瞩目的文艺节目,央视春晚同样深谙不同舞台协作的空间叙事之道,设置多个城市分会场用以展演彰显不同地域气质的歌舞曲目,与常规的主会场舞台配合,构成一场叙述完整、主题鲜明的文艺晚会。在2024龙年央视春晚中,更是在主会场中施展空间配置的力量,在常规演播环境内外设计多个场景用以叙述故事、诠释主题的舞台布局。例如,《像你这样的朋友》这一节目不同于固定在舞台中展演的传统节目模式,导演组围绕友情的主题搭建起依靠友情走出困境、成功翻红的情节逻辑,据此设计出表演者所处的环境从幕后场景到正式舞台的空间变化,以一镜到底的手法拍摄“0713再就业男团”从后台休息室走向前台演播厅表演的行动轨迹,应和了这一群沉寂多年的选秀偶像互相扶持、圆梦春晚舞台的现实故事。
(二)故事景观的多样化表达
有学者提出“剧式表达”的概念以诠释作为典型电视文艺节目的文化类综艺节目,即“在有限的演播室空间内,以经典文化资源为叙事动机,搭建历史剧场再现历史场景和氛围,通过真人现场戏剧演绎的方式,实现历史与当下对话,引发观众情感共鸣和情绪共振的叙事方式”[6]。如此阐发不无道理,既揭示出近些年的节目创作对叙事艺术及其构成的故事空间的重视,也提示了戏剧、影视与综艺等多种艺术样式之于建构真切可感的故事场域的价值。文艺节目的核心要义在于其文化属性与审美价值,二者在故事景观的综合艺术表达和多元探索中体现出来。
实际上,时下电视文艺节目对故事空间的形塑并不止步于舞台场景的复合式构型,也开始从丰富的现代技术手段和艺术表现手法中寻求故事景观的创新式展演策略,着力为受众打造身临其境的视听体验。比如,央视春晚的《山河诗长安》使用3D建模和全息投影技术书写故事景观,让诗人李白与当代人在春晚舞台共吟诗作,共度佳节,使大唐盛世的诗意情怀从往昔流淌至今朝,从而成就虚实相生的视觉奇观。《典籍里的中国》则是用戏剧化舞台场景和表演模式搭配影视化的镜头语言表达,并借助环幕投屏、AR和实时跟踪等虚拟视觉技术增强戏剧演绎的表现力和舞台视效,努力呈现故事讲述的最优效果。该节目通过技术与艺术的配合塑造真实可感的历史场景和故事情境,力求实现沉浸式视听体验,从而使观众能够跨越时空限制与故事中主人公共情。与此相似,《经典咏流传》同样通过科技手段为艺术赋能,第五季的《忆江南》片段,在AR、全息影像等技术的加持下,借助诗词经典改编成的歌曲打破传统舞台的边界,抒写画中诗意空间,在传唱人入画又出画的过程中,形成其徜徉于山水之间的奇幻旅程,自然风光与人文之美变得易于感知。
电视文艺节目构建故事景观的多样化表达倾向还体现为对不同展演方法的接纳。《国家宝藏》不仅借助纪录片、戏剧和影视等综合艺术表达来讲述文博历史与现实故事,也容许多种的故事演绎形式和表演风格的存在,如第三季中喜剧演员沈腾对咸阳老兵老赵这一角色的扮演融合了其个人表演风格,从而使“跪射武士俑”的前世传奇呈现出亦庄亦谐的风格,第四季交泰殿铜壶滴漏的前世传奇将壶中刻箭拟人化为以老顽童形象出现的抱箭仙人,在他与当值小太监幽默风趣的互动故事中,原本陈列在博物馆中的国宝变得活灵活现,国宝所蕴含的顺应天时的万物秩序和古老哲思也得以阐发。可以说,国宝故事的表演和叙述时而诙谐幽默,时而严肃庄重,以此来适应不同的节目内容、嘉宾风格和文化主题。《诗画中国》明确“诗画合璧”的定位,通过虚拟现实技术变二维诗画为三维空间,开卷人担当表演者,入境成为画中人,每幅画作的故事展演均挑选符合其主题的诗、乐、舞、武或曲等多元文艺形态及表现手法展开叙事,让画卷活起来。其中,《溪山行旅图》使诗歌朗诵和乐舞演绎与作品中的诗情画意相和,构想出人物漫步于画境中游览山中风貌的奇妙故事,《潇湘竹石图》则是以歌曲辅佐故事氛围的渲染和主题的阐发,借竹的坚劲来唱响人的竹石精神,并在画作诞生和流转故事的讲述中不断印证这一主题。
(三)仪式场景指涉意义空间
电视文艺节目的叙事并不囿于物理层面的舞台构型设计或具体的艺术形态及表达方法,而是在此基础上锚定故事所能构造出的意义空间以深入历史文化的肌理。节目中具有象征性、表演性、传统性和程式化的行为构成仪式场面,这种仪式化传播已然成为电视媒介运用自身优势以应对新兴媒介的冲击、进行差异化竞争的有效策略[7]。可以说,文艺创作者乐于通过塑造仪式化的故事景观来指涉关联节目主题的意义场域,强化受众的情感认同与身份归属。
历年央视春晚固定的倒计时环节和《难忘今宵》节目堪称典型案例,构成了除夕夜两大仪式化的电视媒介景观,两个场景在表层意义上具有预示春晚舞台叙事进入尾声的作用,从深层意义来看,它们象征着中国人自古以来辞旧迎新的文化习俗和美好愿景。仪式场景的功效不仅体现于文艺晚会中,也在近年来大热的文化类综艺中发挥作用。
无论《国家宝藏》在四季节目的延续中如何改造和革新,其戏剧舞台始终保留守护人宣誓的环节。在这一场景中,前世与今生的国宝守护人手持文物印信共同站立于舞台中央,发出掷地有声的誓言。该节目通过宣誓仪式点明国宝守护的行为得以继承与发展的情节走向,在前世传奇与今生故事之外拓展出指向未来的时间维度。同样引发关注的仪式场景是,该节目每期的首个场景均是讲解员和观众仪式化的问答环节,讲解员抛出“究竟有多年轻”的问题,观众随之回复“上下五千年”以强调国宝历史及传承故事的时间跨度。“年轻”的形容词汇一语双关,既点出在厚重的历史文化主题面前,节目自身顺应新媒介环境、关注年轻受众审美需求的故事创作路径,也通过自谦形式的描述建构出所谓的“年轻”与实际上的国宝历史之深远所形成的强烈反差。另外,每期节目都由指定博物馆推选三件国宝,在展演国宝的前世今生之前皆是以一段短片来介绍该博物馆承载、指涉和关联的地域气质及人文特征,这种仪式化的节目流程为国宝装载起“承古拓今、锚定未来”的象征意义,也为舞台上古往今来的故事展演奠定基调。
《经典咏流传》在鉴赏团解读幕后故事、点评经典改编音乐的流程之后,构造了开启分享通道、经典传唱时刻或是在经典手册上签名等穿插传唱人的表演回放和内心独白镜头的仪式场面,重申故事主题。《诗画中国》同样设置固定的节目流程和展演环节,生成开卷、入卷、品卷与合卷的仪式化场面,铺展开包罗万象、气象万千的卷轴,串联起不同时空维度和叙述视角的背景与情节,从而使大众在故事中纵览山河之辽阔、品味诗画之精神。
三、开放格局:容纳受众参与的故事矩阵
美国学者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用融合的概念来描述横跨多种媒体平台的内容流动、多种媒体产业之间的合作以及那些四处寻求各种娱乐体验的媒体受众的迁移行为等[8]。后电视时代的内容生产与传播呈现出融合态势,在文艺节目领域体现为故事跨越多个传统媒介和新兴媒介的非线性叙事,以不同的表现形式、叙事视角和表达顺序进行表述并互相补充,从而构成翔实完整的故事世界。其中,节目的意义空间呈现出开放的格局,不仅意味着制作方可以不断衍生、完善故事,也指向受众参与故事创作的可能。
(一)大屏小屏联动的故事接受模式
在后电视语境中,视听叙事的展演渠道从以传统电视媒介为主转变为大屏与小屏的联动与融合,受众的体验从家庭空间的陪伴式观看转变为在虚拟环境的互动沟通中获得陪伴感,其对影视故事的接受方式也从被动的观看发展为以小屏幕的互联网平台为主要阵地、在大屏小屏联动观看基础上的意见交流和内容再创作。
相较依托小屏幕的网络媒介,传统电视媒介在文艺节目创作领域的优势在于,屏幕中展演的信息更加权威可信,大屏的画面质感更能造就丰富的美学意象和真切的故事环境和多元舞台场景布局,为受众带来沉浸式观看体验。文艺节目在电视频道的播出意味着具有权威地位的播出方为节目的内容质量背书。在后电视语境中,受众信赖传统电视平台中播映的节目。即使是台网同步的节目,观众也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倾向于选择在大屏中观看文艺节目。因此,受众对故事的接受首先来自观众对大屏中电视文艺节目所展演的故事氛围的初步感知。
电视文本是生产者式文本,兼顾作者式文本的开放性和读者式文本易于理解的特征[9]。明确这一基点,是理解受众参与共建媒介文本的前置条件,使文本向多义性解读敞开,反对意识形态的封闭性,从而让展演的故事为观众所接触和喜爱。受众兴趣不仅激励着制作方对故事的衍生,也召唤着受众对故事的反复观看以及多元阐释与再创造的热情。网络媒介常规的小屏形态虽不利于故事中宏大历史场景和文化场面的表现,但其呈现出节目播放图层与弹幕图层、评论区域和推荐界面等多板块共存的灵活组合。受众能通过简单的屏幕触控操作实现观点评论、意见交流、页面跳转和进度调整,也可以随时创作、下载和上传内容。小屏幕的优势不仅在于为受众自由选择、随时随地欣赏故事提供便利,也为受众参与故事矩阵提供可能。
受众在小屏网络平台对电视文艺节目的故事接受,延续了大屏所展演的故事的生命。一方面,制作方重视受众体验、接纳受众意见,调动起受众参与的积极性,形成小屏与大屏共创故事的模式。受众通过线上发送弹幕、发布评论、参与投票和评分等方式实现与故事创作者的交流与互动,以此来维系电视节目的热度。例如,央视的《国家宝藏》,选择在年轻人参与度高的哔哩哔哩网站上线播出,并策划观众投票甄选最受欢迎国宝的环节,助力故事讨论度的提升。再如《经典咏流传》第五季设置分享通道,经典传唱人邀请观众扫描二维码重温或了解经典作品所关联的诞生背景与创作故事。另一方面,制作方在传统电视渠道之外,也深耕网络空间、拥抱年轻受众,纷纷设立节目官方账号和频道内容分区,并制作预告片、加更版、纯享版、特别节目或其他区别于正片的切片内容进行上传以丰盈故事,加深受众对故事的认知,激起观众跨媒介的持续接受体验。
(二)多重声音讲述故事的媒介景观
后电视语境中电视文艺节目的故事在不同参与者的互动中诞生,由此产生差异化声音相互作用的场域。尤为重要的是,电视文艺节目呈现出面向受众的开放格局,形成制作方与受众互动的意义空间,成就多重声音合作叙述故事的媒介景观。
从制作方的角度来看,故事跨越台网多平台的创作与传播,每一部分都为编织故事宇宙、延展情节链条贡献独特力量,吸引了观众投入其中展开探索。《小品的世界》将历届春晚小品中“砸墙”“保安”“家庭矛盾”“误会”“包饺子”等经典情节元素搬演到网络综艺《喜人奇妙夜》的舞台,衍生出处处上演小品的喜剧化故事世界,以小品的形态致敬文艺经典、讽刺庸俗和同质化的小品套路,引发观众探讨和参与跨媒介叙事的兴趣。《国家宝藏》的衍生节目《宝藏挖呀挖》,设置了探班员探访录制现场,收集拼图碎片的趣味任务,借此过程从专家统筹、服装设计、妆发造型和现场观众席等不同维度来讲述文物展演幕后的精彩故事,从而使国宝故事的距离感消弭且富有层次感。
进一步来看,制作方接纳受众的多元反馈声音,构成了创作者与接受者展开对话交际的故事接受模式。受众可以通过意见反馈来影响故事的后续制作。《国家宝藏》前三季的音乐、表演和舞美等设计好评如潮,于是,在第四季先导片《我和我的国宝七年》中,节目组倾听观众对前三季节目的反响,回应观众的呼声,将支撑前三季国宝故事展演的音乐制作、舞蹈编排和助演排练等幕后工作者的创作故事搬至台前,并在结尾处构造了观众点评的截图铺满舞台背景、评述内容以配音形式诉说的舞台场景,昭示了系列节目的接续之作对受众观点的重视,甚至观众的声量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故事的展演内容选择、情节发展走向和叙事话语倾向。
从观众的角度来看,受众群体中不同意见的交汇与互动,同样构成了多重声音讲述故事的媒介景观。积极的受众总是乐于在自媒体平台展演对故事的理解,通过发表评论、剪辑切片、制作解说视频和二创剧情等方式来陈述观点、寻求认同、表现审美偏好和满足表达欲。当然,受众群体内部观念并非统一,而是基于审美阅历、观看方式和接受环境等方面的差异而产生多样化的故事解读角度。比如,接受者群体内部存在类型或是等级之别,虽然拥有观众身份的意见领袖总是比普通受众拥有更多的专业技能与知识,更容易获得认可,但当普通受众对故事展演的评价与意见领袖的评述不一致时,或是同等身份地位但喜好相异的观众出现观念不和的情况,就会出现多种观点交织、共同作用于故事的意义场域的结局。
此外,观众擅长以节目中的某个故事元素为基点,寻找与其他媒介文本故事的关联性,发掘文本未定点并予以联想和补充,由此建构前因后果逻辑明晰、多重视角翔实丰富的故事网络。例如,春晚制播方设置多处大众熟悉的故事要素,允许观众在网络平台探讨电视直播内容与其他节目内容之间的连接点,猜测并完善创作者或表演者的心路历程,并且根据差异化的兴趣点衍生出“小尼穿帮”“春山学”“春晚cp大杂烩”等多个相关的词条话题热梗并多次引爆热搜,应和着欢乐的节日气氛,使春晚故事的热度持续发酵。
(三)以“慢”取胜的故事卷入力量
后电视时代的故事元素趋向于在台网两端的不同媒介平台中呈现出散落状态。在将不同时空的只言片语整合为故事的过程中,发挥黏合作用的参与者不仅包括创作者,还囊括接受者,受众的观看选择、意见反馈和协作叙事所汇聚的巨大声量和强大作用力形塑了故事的面貌。受众的注意力成为故事创作必须争取的对象。然而,在流量逻辑的驱使下,媒介内容生产出现“加速”倾向,显现出单位时间内在荧幕中播出更多内容的表征。诚然,制作方压缩季与季、期与期的时间间隔可以最大限度地攫取观众注意力,借助流量明星、视觉奇观和叙事快感的组合来夺人眼球的方法似乎成为一种“加速”谋求经济收益的捷径,但如此得来的目光并非持久。戏剧性和视听奇观也愈发受到创作者的追捧,既折损了原有的品质,也在一定程度上异化了受众审美,使其沉浸于简单易得的叙事快感和感官刺激中。
以“慢”为基调打造节目气质,引导观众深入具体内容、体悟节目主题,不失为一种匡正当下创作与接受习惯的有效路径。时下“慢”的品格已经蔚然成风,优质电视文艺节目借助生动具体的故事想象和细致入微的空间表述使传统文化走入大众视野。近些年的电视文艺节目从“讲好中国故事”的维度诠释了“慢”的核心要义,即在历史与传统中挖掘主题、悉心打磨故事表达方式,实现情感共振与思想共鸣,进而收获观众的持续关注和耐心研读。能够延续至今且口碑相对稳定的文艺节目,是因为它们保持应有的故事节奏,在每季节目播出之前均留出时间从传统文化中寻找故事素材、细心雕琢故事表述方式,并且结合前序节目的创作经验,接纳受众的反馈意见进行改造。《国家宝藏》结合受众的审美需求和当下媒介环境进行改造。该节目从第一季到第四季的创新之处主要体现为,进一步雕琢今生故事,不同于前几季节目关注进行文物本身的保护与修复、传承和复刻以及宣传策展等工作的专业人士,第四季倾向于选择与国宝故事主题相关的从业人员作为今生故事的讲述者,并将革命历史中的“国宝”纳入故事以展现筚路蓝缕的革命之路,在今生故事与前世传奇的板块拓展出中国精神的不同表述方式。遗憾之处在于,节目启用流量明星,其故事演绎却未能获得认可,被质疑为迎合流量的举措。此外,该季删除守护人实地探索国宝的场景,该环节原本承担了国宝前世传奇与今生故事的背景介绍功能,却被更新后演播室内口头介绍国宝的简单流程取代,因而遭到声讨,被视作将丰盈顺畅的国宝故事削减为断裂单薄的片段的失误决策。
一言以蔽之,“流量为王”和“加速”创作并非长久之道,内容质量才是卷入受众的首要力量。戏剧张力的强弱并非原罪,追逐流量和博人眼球也不是导致故事风评下滑的主要因素。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投入充沛的精力以深植历史文化的沃土、倾听受众的声音,才能造就广受赞誉的故事。
近些年的电视文艺节目能够绵延多季,甚至引发文博探索的热潮,昭示了在后电视时代信息碎片化和快速更迭的媒介内容生态中,通俗生动的故事是维持关注度的要素。将宏大主题拆解为鲜活具体的故事,并从多视角再现和多时空切入,是成就情感共鸣与价值认同的重要叙事策略。同时,融合传统电视媒介传播主流价值的优势和新兴网络媒介开放参与空间、尊重观众审美诉求的特质以架构荧屏故事,堪称传承传统文化、创新主旋律表达路径,以高质量的内容供给接受“检阅”的有效措施。此外,优质电视文艺节目凭借故事内容的精耕细作和表述方式的及时更新而获得青睐,也为后来者抵御流量逻辑和注意力经济的入侵贡献了有益经验。
[1] Lotz,Amanda D.The Television Will Be Revolutionized.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14,p.27-28.
[2] 刘永昶、冯笑《边界的更迭: 新流动范式视域下的后电视图景》,《现代传播》2022年第9期,第43页。
[3] 王琳、宫承波《后电视语境下的“家国同构”新乐章——近十年央视春晚主旋律管窥》,《当代电视》2022年第3期,第4页。
[4] [美]罗伯特·麦基《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周铁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
[5] [美]约书亚·梅罗维茨《消失的地域: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肖志军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4页。
[6] 王韵、薛羽佳、辛笑颖《剧式表达:文化类综艺节目叙事的空间转向》,《中国电视》2020年第12期,第42页。
[7] 董华峰、霍丽姗《电视媒体仪式化传播的回溯及思考》,《当代传播》2013年第5期,第15页。
[8] [美]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新媒体与旧媒体的冲突地带》,杜永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30页。
[9] [美]约翰·费斯克《电视文化》,祁阿红、张鲲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35页。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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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