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比多经济的造梦术”:中国网络小说的快感书写

时间:2024-07-08

宋 爽

 

摘 要:网络小说快感书写是一种为读者提供快乐体验的创作趋向。数媒技术强化了网络小说交互性和交往性的深度和范围,交互性形成了以“转喻”“违犯”和“观看”“代入”为核心的快感生成结构,交往性则使个体交互拓深为超越时空的群体经验。通过快感运行机制,力比多流向整个文学场域,快感书写转化为一种力比多经济模式。由此,快感书写产生商业和伦理二重价值导向:一方面,阅读也是消费和生产,可以创造实际的经济价值;另一方面,快感书写为读者提供精神慰藉,却也损害了文学伦理的真实性坚守,造成力比多的枯竭。因而,在发挥力比多经济的产业带动作用的同时,网络小说的发展更需要根植现实。

关键词:网络小说;快感书写;力比多经济;爽文;福流文本

 

引   言

快感书写是文学史发展脉络里始终隐现着的以快乐的心理和身体体验为旨归的一种创作趋向。文学的物质性和多义性为快感书写奠定了基础,人们通过阅读文本这一持存物,让欲求的东西历史性地显现出来,有了产生阅读快感的可能。文学文本也是一种开放多义的复合空间,是心理和生理共同参与的审美体验,是个体与社会产生情感联系的契机,但它也是一种吸引读者的工具,通过特定情节让读者产生愉悦的体验,以勾起继续阅读的欲望。例如,《美狄亚》中美狄亚法术的诱骗体现了女巫的超人力量,激烈的复仇体现了这种力量对伦理枷锁的破坏,这带给了读者惊异和痛快的感觉,满足读者的情感需要也是一种创作惯例。

网络文学商业化时代以来,经济利益的驱动让快感也成为一种文学评价标准。网络小说的读者天然成为消费者,浏览、订阅、转发和二创都在增添作品的经济价值。由于网络小说不同于传统文学媒介的创作机制,快感书写得以在今天焕发活力,形成了以快感为最高评价标准的文学类型——爽文。快感不仅成为评价标准,也是当代文化工业的重要精神能源。网络文学快感书写凭借交互性为基本前提的快感生成结构,和以交往性为基本前提的快感运行机制,形成了力比多经济模式。快感书写引导读者上瘾、消费和生产,将其转化成消费者和生产者,形成以欲望对象为核心的造梦技术,操纵着精神源源不断地向巨大的社会力比多机器转化,从中攫取经济利益。网络小说、游戏、微短剧等也都成为力比多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快感成为驱动网络小说发展、生产和迭代的重要动力,力比多的流动也是网络文学拓展边界、走向多媒介融合的重要价值倚仗。

一、“流动的力比多”:网络小说的快感生成结构

在读者对网络小说快感书写的阅读中,力比多经过违犯、转喻、观看、代入四个环节的流动,使快感得以生成。欲望的“转喻”为快感生成提供了核心动力,“违犯”主导的快感纵收机制是快感生成的基本动因,“观看”建构跨越读者与文本空间的想象自我,对想象自我的“代入”则拓展“观看”的范畴,是体验快感的直接方式。力比多在这一结构中的流动反映出了快感书写的交互性,这种交互性在数媒时代最终延展为了交往性。

中国网络小说的发展与快感书写存在密切联系。中国网络小说发展之初时逢中国社会的重要转型期,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社会建设浪潮造就了文学的大众化、商品化趋势。网络小说广泛吸收西方动漫、小说、游戏、电影元素,以及中国内地尤其香港台湾的武侠、言情、志怪小说、漫画及电影元素,借鉴吸取了诸多成功的快感文化产品之所长。网络小说发展二十余年,快感书写是其始终不变的要素。《斗破苍穹》中“莫欺少年穷”,与连载于金庸客栈的《悟空传》中“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的叛逆之语相比,违抗和破坏的精神内核一般无二。

网络小说快感书写继承了纸媒文学的交互性特点。文学文本是快感生成的物质基础,读者群体则是快感生成的能动主体。读者以感知和想象的能力,在观看文本这一活动实践中,让文本与自身相互联系起来,建立起一个区别于文本空间、读者空间的想象空间。文本空间是一切关系的基础,囊括所有角色的活动。读者空间是读者自身的历史条件和伦理道德的实践领域,他的观念、思考、旨趣在此活动,这一空间的存在是读者阅读的基础。文本空间召唤着读者空间,读者空间也同时主动地捕获着文本空间,二者交叠产生了交互的想象空间,读者造梦的快感生成结构即于此产生。

在想象空间中,读者与文本的交互构成了以违犯和节制为中心的快感生成结构。精神分析认为快感并非来源于欲望的被满足,而是欲望的无法满足。拉康的欲望公式提供了快感生成的理论来源:“欲望(desire)= 爱的要求(demand)—满足的渴望(need)。”[1]此处欲望实质指涉剩余物,剩余物在本体论意义上是永远匮乏的。当“爱的要求”被主体以语言提出时,就不可避免受到能指的歪曲,语言固然剥夺了原初的快感,但总存在着快感的遗留逃避了象征化的过程。剩余快感既是欲望的产物,也是欲望的内在驱动力,经历无限转喻的欲望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驱动力。如《无限恐怖》等无限流小说还原了欲望转喻和追求剩余快感的模式。“无限”指素材的丰富,也代表转喻欲望的“关卡”“副本”的无限,它们依照抵抗迂折的原则运行,但终极任务的完成却并非原初欲望的满足,为此读者会继续寻求同类型的小说,无法被彻底满足的快感驱使着读者去不断阅读同类型文或创作同人作品。

转喻提供了快感的不竭动力,违犯则成为快感生成的主要动因。启蒙运动以来,快感往往被贬斥为需要被压抑、惩罚和规训的罪恶之物。拉康指出:“实际上,我们与之打交道的,恰恰正是‘罪过的引诱’。”[2]罪恶感就是由违犯引起的。违犯“处在这种需要的路线上,并且为了获得这种惩罚而被寻觅”[3]。《罗马书》言,“若非依照律法,我不会懂得罪恶;例如就不知何谓贪欲,假使律法没说:不可贪图。”[4]律令规范反而引诱了罪行的发生。只有明确对某种秩序的反抗,明确会带来某种后果的情况下,人们“践踏法则”“质疑法则”[5]才能得到快感。安提戈涅违抗法令,哈姆雷特谋杀君王,正是选择困境之中的违犯传达了他们的剩余欲望,“法则”反而成为他们行动的动力。

小说中对现实秩序僭越和破坏的情节成为爽感的来源。例如,《斗破苍穹》萧炎对退婚羞辱的反击是对社会等级观念的破坏,《邪气凛然》《盗墓笔记》等题材是对道德法规的破坏,穿越小说和系统小说的结构对时空伦理的破坏。违犯对现实秩序的超越,其核心在于做现实不应该实现之事,小说人物能经受住现实中不可能经受的磨难诱惑,例如仙侠小说主人公经历的天劫。小说的意淫幻化了日常的崇高,对人们的精神世界的脆弱具有一定的安慰作用。违犯还表现在了对经典和历史的态度上,读者以“‘渎圣化’思维和‘反向路径’”[6]来阐释经典,神话历史人物在小说中出现种种变形,神仙、古人的外皮套上了现代人的内核,表现出对权威的解构,正是这些情节让读者获得了主体想象凌驾于象征秩序的快感。

但是如果仅仅违犯而不节制,那么快感就只能被制造和宣泄,不能够持留利用,因此网络小说中也存在节制(sōphrosynē)观念的反快感书写。福柯认为古希腊人在享受快感时要注意“需求、合时、地位”[7]三重策略。适当的节制虽然压抑了快感,但也保护力比多免于过早枯竭。违犯和节制构成了小说情节的曲折。如《斗破苍穹》开篇就预设了两个难题:天赋消失和退婚羞辱,以此来节制人物成长,最终通过对难题的解决来引导快感释放。而当某类小说发展到巅峰,某种违犯的力量释放到极致,也将面临对它自身的违犯。如庶女小说迭代出嫡女小说,穿越小说衍生反穿越小说,白莲花女主转型恶毒女配,一种违犯的力量耗尽了,这种题材的快感书写就必然面临衰退枯竭。

“观看”和“代入”则实现了读者空间与文本空间的交互。观看是读者对文本和角色的观看,也是读者对通过代入建构起的想象自我的观看,还指想象自我与其他角色的观看。代入指读者通过观看将自我意识部分代入角色中,并在角色的设定上重构出一个想象的自我。观看和代入是力比多冲破和重建维度的重要手段。

观看是一种有意识、有前提的矢量,是“内在地被构建的,是构建性和阐释性的,是负载有情感的,是认知的和理智的”[8]。萨特(Jean-Paul Sartre)的《厄罗斯忒拉特》(Erostrate)讲述寂寂无闻的小职员希尔贝为了获取名声,想模仿厄罗斯忒拉特烧毁神殿来获得千古名声的行为,但是却只敢用“观看”妓女的裸体来缓解被观看的需求,“千古名声”实际就是被广泛观看。观看在网络文学的文本世界和读者的现实世界之间建立了情感桥梁。代入是自恋的产物,读者迷恋的实际是在角色身上的自我想象,通过代入扮演着掌握着这个世界的“自我陛下”(His Majesty the Ego)。“自我陛下”在《无限恐怖》中跨次元的表现为,楚轩意识到自己身处小说之中,于是将终局胜负的关键定为了对主角身份的争抢,这种设计反映了主角相对于其他角色的绝对优势地位。

想象自我存在于观看中,必须在他者的视觉中被确认。在读者代入之后,想象自我也处于被配角观看的状态。《遮天》中叶凡与同学一起穿越,由此主角在异世界的成长就补充了来自现代社会的同学视角,形成了异世界和现代世界的双重观看,提供双重满足感。在快感书写中,角色只是被画掉的幻象,读者才是真正的主角。这也是常规意义上非快感书写和快感书写的区别:前者并不迫切召唤读者代入,但后者离开了读者代入便毫无意义。想象自我也要被不断打破重建,困境可以使读者投入更多的力比多,受阻的想象激发着读者对人物的认同心理和顾影自怜的诡异快感。但快感是社会化的,在想象空间内亟待推翻的秩序也来源于现实。《陈二狗的妖孽人生》中,得益于曹蒹葭的帮助,有高官来为被拘留的陈浮生疏通关系,陈浮生因此被另眼相待,这一对现实秩序的违犯情节才更满足权力幻想。另一方面,人们的观看和代入难以发生在严重违背自身观念的作品中,女读者难以在男性后宫文中获得快感,正如约翰·伯格(John Berger)认为,“女性在观察自己时是男性,而自己被观察时则是女性”[9],观察者的视角总是不可避免受到强势秩序的规范。

在消泯了空间距离的数字世界,想象自我进化为构建在虚拟关系中的欲望具身,在数字符号的交往中又成为一种数字技术具身,身体的知觉和功能被工具所延展。手指触动间,读者对文本拥有了更多主动性,阅读活动从以文本中心逐渐向读者体验倾斜,进而促进了主体间的“交往性”。如黎杨全教授所言,“交往性是中国网络文学的独有特征”[10]。交往让想象自我从私密转为开放,成为一种以用户名为身份特征的数字技术具身。读者在网络小说的诸多文本与平台之间纵跃,留下数据字符串作为痕迹。从交互到交往,读者与文本的关系转变为用户与用户的关系。流动的力比多从私人领域流淌向整个文学场域,网络文学的快感生成结构转化为力比多经济模式。

二、“造梦术”:网络小说的快感运行机制

区别于传统媒介时代以沉思静观为特征的快感书写,网络小说时代则以交互交往式为特征,主体、平台、信息、技术等要素交融一体,形成力比多经济的运行机制。纵向的交互性与横向的交往性构成了快感书写作为一种力比多经济模式的基础和可能。力比多作为一种精神力量,在快感书写中受到快感运行机制引导,可以转化成各种形态的欲望幻梦,使读者的力比多投资最终都将指向实际的经济价值。

力比多经济是资产阶级在20世纪创造出来以制造人的虚假欲望为内在驱动力的经济模式。《后现代理论》(Postmodern Theory,2004)中提到,力比多经济被用来“描述欲望流、欲望之强度以及欲望之辖域化;解放欲望流,释放其全部的、辉煌壮丽的多样性和强度”[11],是以被人工创造出来的虚假欲望作为内在驱动力的经济发展模式。

力比多是一种精神能量,弗洛伊德以来的精神分析学家的研究,都反映出力比多适合被用以讨论人类欲望强度和流向的变化。写作和阅读也是一种力比多投资,作家调整修辞和铺设情节,读者则出于需要来为情节赋予意义。马歇尔·奥尔康(Marshall Alcorn)认为,“力比多受到语言结构的影响,同样也参与进语言结构”[12],修辞手法会影响读者力比多的流动,在阅读至快感书写时,读者会感到放松和愉悦。奥托·科恩伯格(Otto Kernberg)认为,“力比多并非由本能驱动,而是由社会文化和心理因素影响”[13],作家、出版方、广告商等协调着力比多的流动,使读者的力比多投射到阅读对象并创造价值。快感虽是一种生理体验,也是一种受到社会文化和个人因素决定和构成的心理体验。

在力比多经济中,力比多可以被引导成为一种具有既定路径的投资。要让力比多转化并创造更多的经济价值,就不仅仅是创造作品本身而是需要“造梦”,并创造相应的长期需求。如手机阅读就隐藏了屏幕背后利奥塔(Jean-François Lyotard)所说的“后台空间”[14],在读者将注意力集中于“舞台空间”时,自身也被舞台空间定位在了“观众席”,读者通过观看建构对象的同时也在定位自身。著名网络小说作家唐家三少的作品有着成熟稳定的商业写作和运作模式,比如针对青少年固定用户群体的写作模式和以IP为核心的漫画、游戏以及电影等的多版权运营模式。他在连载阶段就已为他广泛的、年幼的固定用户群体创造未来消费的需求了,“在俄狄浦斯出生的年代,高声发言的阿波罗神谕一丝不漏地预先描绘了主人公从生到死的命运”[15],该运作方式指向一种被谋划好的未来,但流行现象中总有多种复杂因素交织纠缠,对读者和用户的引导也存在风险。

力比多可以被快感运行机制引导控制,投入到各种不同的小说爽点和同人创作中。力比多既不该被轻易转移,也不该如一池静水,而最好以一种有规划、有价值的方式运转起来。文化本身就是一种荣格所称的“能量转换器”[16],在整个社会的力比多机器中,网络小说成为影视、动漫、游戏等重要环节的供能上游。

如何通过叙事技巧将力比多有效持留并缓释出来,是网络小说成为一种成熟力比多经济模式的重要因素。快感书写要维系读者关注,引导读者上瘾,然后批量复制成功路径,转化成长期稳定的经济收益。总之,快感书写要以造梦技术创造“读者的欲望”。作家通过读者的认可来获得立足之处,读者也从文本中建立自我形象来寻找自身价值,当一个匮乏的自我陷入他者欲望之网的同时,想象自我也获得了真实的情感的安慰,读者在将力比多倾注于对象、建构出负责享乐的想象自我时,得以短暂地脱离现实。网络小说自有延迟力比多的快感缓释方式。连载模式本质是将主体的快感与消费行为捆绑起来,它切割着主体的享乐过程,提供切片式的阅读体验。19世纪连载小说的情节也常常在重要节点中止,以此来引起读者对后面情节的好奇心理,这是伊瑟尔(Wolfgang Iser)所谈到的“切割技巧(cutting technique)”[17],这种技巧会强化读者的交互活动,让读者更紧密地与欲望形象连接起来。切片式阅读的延宕压抑了阅读快感,以此来保存快感的潜力,让它不会迅速流逝。正如利奥塔所说,“在推迟它的实现的过程中,它会在缺乏能量的同时创造一个能量储备库,等待它被压制的时刻。这种等待将打开未来的间隙,并在累积的持留过程中因曾被抑制而膨胀”“和军队一样,预备役是可以再次服役的东西”[18],读者被持留的力比多就如蓄积力量的坝中之水。网络小说日更连载的紧凑节奏,让读者享乐的过程也变得短而快了。而在读者阅读一部作品后,大数据很快会推送类似的作品。为了将读者限定在了特定位置,让读者只能接受为他策划已久的定制梦境,对代入的形象或者说欲望客体的建构就需要被严加限制,为此要减少可供想象的空白,“透视角度可以被成批地建构——移动视点的转换远逊于其他小说”[19]。由于读者的想象形象是快感书写的唯一视点,所以网络小说也因此被指责缺乏艺术性和过于模式化,一方面缺少供反复揣摩和想象的审美空间,另一方面,一个获得商业成功的叙事模式会被马上复制。在《斗破苍穹》获得了商业成功之后,作者马上复制了同模式的《武动乾坤》和《元尊》。获得市场认可的叙事模式就成为被无限啜饮而不会干涸的电子甜水,一种摒弃了冒险性的文学阅读体验——福流文本(flow text)从这种批量复制的梦工厂中出现了。

福流是一种心灵状态,福流文本指人们可以通过这类文本进入到对外界知觉弱化、沉浸漫游的心灵状态。小说阅读界面往往使用自动翻页等尽量减少读者操作的设计,让文学文本可以成为一种特殊的时间客体。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在《象征的贫困1:超工业时代》中强调“文学文本无法像电影和音乐一样成为时间客体,因为前者会被翻页行为打断”[20]。但数媒文本具有成为福流文本的契机,在正常的生活中难以进入的福流状态很容易在阅读网络爽文的过程中体验。快感书写降低福流门槛,想象空间的时间流速也相对变慢,转换为主观时间。读者进入想象空间后,知觉时间不同于读者空间现实的客观时间和文本空间的叙述时间——读者的注意力可以随情节变化而收缩和扩张,处于福流状态的文本与我们自身的时间相互交织,形成想象空间的时刻。想象自我的建立剥夺了读者主体对外界的一定感知,让读者很容易进入到梦境般的忘我状态而感受不到时间存在;同时,引发快感的情节反复出现,所指被损耗殆尽,文本被嘬尽糖分,但读者仍然保持着习惯性的吮吸。

三、商业和伦理:快感书写的二重价值导向

网络小说快感书写的力比多经济模式,既是网络小说发展的有生力量,也是网络小说发展的内在陷阱。快感书写具有商业和伦理的二重价值导向,一方面,快感书写将读者转化成了多媒介平台的生产者和消费者,在潜移默化中引导享乐主义和消费主义的社会观念,引导网络小说走向讨喜化的商业发展道路;另一方面,快感书写也增加了网络小说的伦理观照,为读者提供了重要的精神慰藉。但同时,它也形成对读者注意力的规训和想象力的掠夺,撕裂与真实生活的紧密联系。

力比多经济作为一种商业模式并非新事物。二战中迪希特(Ernest Dichter)主张将品牌形象制造为欲望的对象而非需求的对象,从而拓展了将力比多转化为现实利润的商业路径。如今,力比多作为一种精神能源已经充分展示了它的商业价值。但与迪希特的广告策略不同,力比多不仅促进消费,还导向生产。越来越多的欲望对象以更清晰明确、丰富诱人的形象提供给读者和用户,来刺激新的消费和生产,“欲望的货币在社区中消耗和流通越快,力比多越丰富,生产力就越旺盛”[21]。被投注了力比多的客体一旦受到质疑或崩溃,读者就会受到巨大的伤害,作品“烂尾”就是一种伤害的表现。而小说影视化改编对读者的伤害可以被理解为,读者群体自认拥有对投注的欲望客体的定价权,但影视化后,则衍生了新的欲望客体及定价群体,这虽非对某种真实权益的伤害,本质却是整体力比多的通胀和个人力比多的贬值。

网络文学平台是力比多经济机制实体化和具象化的表现形式,反映出了力比多经济模式中,不同网文平台的商业模式对网文创作的影响。庞大的网络文学市场滋养了众多网络文学平台,以起点中文网为代表,还有晋江中文网、潇湘书院、番茄小说网、七猫中文网、掌阅小说网、知乎盐选,等等。其中存在三类最具有代表性的商业付费模式:以阅文系的起点、晋江为代表的付费平台,实行章节订阅付费和版权运营双轨并行,平台与作者根据一定比例分成;以番茄、七猫为代表的免费阅读平台,以免费阅读结合广告投放变现;以知乎盐选为代表的社交阅读平台则依托社交平台,通过会员制付费和社区问答等社交模式变现。不同的商业付费模式,也造成平台之间作品风格的差异。例如,“起点”和“晋江”主打长篇小说的长期运营,且高度重视作品质量。根据阅文集团财报(23FY)显示,版权运营收入占42.41%,由于阅文具有行业内最强IP转化能力,推出了《庆余年》《择天记》等经典改编作品,因此也鼓励作家创作优质IP,引导头部作家在写作中为全版权运营做准备。再如,“番茄”“七猫”由于主要依靠广告收入,深度依赖用户日活,则更要保证小说的更新速度和连更信用。“知乎盐选”为了在社交模式中吸引读者付费会员,则小说需要开篇迅速引出情节冲突或“爽点”,刺激读者的阅读欲望,因此主营短篇小说。这些网文平台的商业模式依靠各自的领域优势统筹力比多,使其流向不同的读者或消费者群体,以此实现平台的良性运转。读者的力比多投资最终指向实际的经济利益,阅读实践成为一种享乐消费。

由于力比多流转中对读者产生了精神力量,因此快感书写也存在伦理观照。除了读者阅读中获得的慰藉外,以力比多投资对象为导向的同好身份共同体也在形成。由此,网络小说社区也演化出了数字技术具身的身份政治,它为现实生活中缺乏安全感和认同感的读者提供了群体身份的慰藉。但是,由造梦机器创造出来的满足并非完全真实的。既然力比多经济的动力来源于无法被满足的欲望,那么这种经济模式的负面结果也已经注定:真实需求永远无法被满足。读者的力比多实际增强了这一经济模式的力量,越是投入,越是消费,越是生产,越是被吞噬,越是难以逃逸。因此作为力比多产物的快感书写自然遵循讨喜原则。讨喜文化必须具备讨人喜欢、满足欲望、可消费的特点,文化的经济化与经济的文化化相伴而行,消费品被赋予文化剩余价值,向消费者承诺美学体验。因而,消费领域挤压文化领域,消费品呈现出文学的姿态,文学也可待价而沽。如此一来,文化领域与消费领域便混为一谈,文化也变得讨喜。文学与商业、阅读与消费之间的区隔被打破。尽管经济的文化属性要求它必须有创造性,但当创造性成为经济策略,真实的痛苦与商业性的讨喜必然彼此排斥,网络小说中的快感书写难以触及真正的生存痛苦和伦理压抑。

网络小说中,痛苦书写存在现实性与幻想性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举例而言,《我等你到三十五岁》和《我爱你的那十年》看似是相似的虐待主角的故事,阅读感受却全然不同。《我等你到三十五岁》是南康白起作为同性恋的自传小说,也是反映了社会少数群体困境的绝命之语,其深刻的现实性让读者为作者掬泪。《我爱你的那十年》是经典“虐文”代表作,尽管主角并未得到好结局,但虐文与爽文也存在一体两面。一方面,它的快感交与作为观看者的读者来体验,而非是作为代入者的读者来体验,在主角死去后,被调动情感的读者才能看到“虐方”的痛悔,符合了社会对于因果报应的心理预期;另一方面,作为虐文的代入者同样可以获得投注力比多的快感,其核心仍然在于“现实不应为之事”的实现,使读者获得了自虐的倒错快感。相较来说,快感书写的危险也在于它对真实痛苦的意淫,为不切实际的想象增添莫须有的合理性。

因此“造梦术”提供的情感慰藉,不仅无法真实地抚慰现实创痛,还可能遮蔽真实,将读者变成力比多经济的俘虏。小说本质上是一种叙事的技术,数媒的发展赋予其前所未有的力量,具有强烈的情绪渲染能力,甚至可以直接编码读者的深层无意识结构。在小说的阅读过程中,无法被语言准确表达的,沉默地凝滞于主体内部的情感,在特定时刻也会被无意地移置出体外,并进入象征的层面,这本来可以帮助人们切割自身与创伤的关系,让创伤成为纯粹的回忆。但这种叙事的极端化则是将现实中的被伤害者摆放在一个接受他者暴政的位置,反将痛苦和创伤的合理性更深刻写入受害者的无意识结构里。快感书写中许多情节是带来快感却罔顾后果的享乐工具,也让读者自身成为真正的“享乐工具”,造成伦理认知的错位。《遮天》中的“观看者”管承在乱世中侥幸获得两世生命,但两世均以小人物的视角见证了主角叶凡的成就,他的唯一价值就是在失败的人生中“观看”主角的成功。许多在主角的斗争中遭受损失的无名者,往往才是现实生活中普通人的写照,却被对主角的代入所遮蔽。显然,让读者获得阅读快感的创作指向会牺牲掉部分道德伦理观念,使伦理价值向商业价值让步。

因此真正值得担忧的,并非读者由于过分代入想象自我而忘乎文本与现实界限的有限狂热,而是陷入被编织好的欲望之网后对被歪曲了的伦理价值的无意识认同。类型化文本的内核实际是同一套被计算好了的文化图示,读者进入了无意识“是其所是”的陷阱。大众传媒时代的流量经济与超控制社会的算法治理,都构建了集体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斯蒂格勒认为,“个体意识除非与‘世界’相割离,否则便注定会沉溺于程序工业的‘巨流’之中,或是落入‘用户归档’的渔网之中”[22],“一般意义上的个性化过程已经丧失”[23],消泯了个性化的个体沦为盲目的群体。但个性的治理也意味着对力比多经济的竭泽而渔,欲望的标准化和均质化削弱了“欲望与满足感之间的距离”[24],反而产生了对力比多经济的破坏力量,个性的丧失最终会造成力比多的枯竭。

因而,网络小说的发展要吸收快感书写二重价值导向的特点,坚守中国社会现实为本的创作旨归,才能为中国网络小说的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活力。网络小说快感书写既要发挥商业价值,又要审慎观照伦理价值,既要尊重快感运作机制,也要接轨现实性问题。网络小说快感书写从价值观来看,既应遵循中国社会伦理价值观念,也接受全球化的多元思想冲击;从内容要素来看,既应根植本土历史神话与现实生活,也应吸收异质文化要素;从运营模式来看,既应充分利用中国网络环境的独有特色,也能借鉴迪士尼、漫威、好莱坞等成功经验。而且,中国网络小说快感书写还可以充分发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有效监管的优势。

力比多经济模式展示了在现代社会中欲望如何被引导、规训到资本机器中。网络小说、动漫、音乐、电子游戏、影视、综艺等等,都是快感导向的力比多经济。网络小说发展至今,随着更多鼓励支持、引导监督的政策方略出台,必然会出现更多反唯快感论的叙事类型。《2024年度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选题指南暨重点作品扶持征集启事》中,强调了乡村振兴、中国式现代化、人民美好生活等现实选题,网络小说快感书写以及它的经济模式需要现实力量的引导作用。快感不该作为网络小说的最高导向,文学也不该与真实生活脱节。但我们也不应抹杀快感书写在带动产业发展、疗愈精神世界等方面发挥的重要作用,在鼓励现实题材的同时,也要充分借鉴吸收快感书写的优势,倡导网络小说的正向、积极地发展和进步。

 

[1]  [法]雅克·拉康《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94页。

[2][3][5][法]雅克·拉康《研讨班七:精神分析的伦理学》,阿兰·米勒编,卢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4页,第3页,第286页。

[4]  《新约》,冯象译注,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中国),2010年版,第337页。

[6]  王钦芝, 金玉萍《数字文学:概念辨析、论争及反思》,《文艺评论》2023年第5期。

[7]  参见[法]米歇尔·福柯《性史》(第一、二卷),张廷琛、林莉等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211-221页。

[8]  [美]帕特里克·富瑞《凝视:观看者的受虐狂、认同与想象》,黎萌译,《凝视的快感》,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6页。

[9]  [英]约翰·伯格《观看之道》,戴行钺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7页。

[10]黎杨全《从网络性到交往性——论中国网络文学的起源》,《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4期。

[11][美]道格拉斯·凯尔纳,[美]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张志斌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第201页。

[12]Alcorn, Marshall. Narcissism and the Literary Libido.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94, p. 4.

[13]Kernberg, Otto. Borderline Conditions and Pathological Narcissism. New York: Jason Aronson, 1975, pp. 339-340.

[14]See Lyotard, Jean-François. La peinture comme dispositif libidinal. Urbino: Università di Urbino, 1973, p. 18-24.

[15]Lyotard, Jean-Francois. The Inhuman: Reflections on Time. Trans. Geoffrey Bennington & Rachel Bowbb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 26-27.

[16][瑞士]卡尔·荣格《心理结构与心理动力学》,关群德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30页。

[17][19][德]沃·伊瑟尔《阅读行为》,金惠敏、张云鹏等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246页,第244页。

[18]Lyotard, Jean-Francois. Libidinal Economy. Trans. Iain Hamilton Grant. London: Athlone Press, 1993, p. 212.

[20]参见[法]贝尔纳·斯蒂格勒《象征的贫困1:超工业时代》,张新木,庞茂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29页。

[21]Bennett, David. “Metaphors of Desire: Neoliberalism and Libidinal Economy.” English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63 (2017): 3-21.

[22][23][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3》,方尔平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5页,第135页。

[24]Celis Bueno, Claudio. The Attention Economy: Labour, Time and Power in Cognitive Capitalism. London: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17, p. 100.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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