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3-11
郑丕博
摘 要:当前的影视创作中,“温暖现实主义”类型的作品大量涌现,近年来热播的《我在他乡挺好的》《三悦有了新工作》《去有风的地方》都是典型的温暖现实主义作品。这三部剧作有着共同的模式:它们都真实地反映了现实生活中的一系列问题,随后又为这些问题提供了想象性的解决方案。这类剧作所发挥的社会功能也是复杂、矛盾的:一方面,它们引起了公众对于现实问题的关注和讨论,有助于促进现实问题的解决;另一方面,通过对这些问题的想象性解决,它们又有可能导致对现实的逃避。
关键词:温暖现实主义;《我在他乡挺好的》;《三悦有了新工作》;《去有风的地方》
近年来,在影视创作中,“温暖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新的创作现象引起了越来越多的研究者的关注。温暖现实主义是一种独特的现实主义,它“面向现实的困顿和艰难,甚至不回避现实的痛苦和不堪。但是解决问题的思路与办法是温暖的,阳光的,积极的,向上的,进取的和建设性的”[1]。目前学术界已经就温暖现实主义的特点、这一创作方法被广泛采纳的原因及其背后的传统文化根基等问题进行了初步的探讨[2]。不过,现有研究主要是宏观的经验归纳,结合特定作品进行具体分析的成果不多,对这类作品为何受到观众喜爱以及它们发挥了怎样的社会功能等问题也没有进行深入的探讨。
《我在他乡挺好的》(2021,以下简称《他乡》)、《三悦有了新工作》(2022,以下简称《三悦》)、《去有风的地方》(2023,以下简称《有风》)是近年来热播的三部电视剧[3]。三部剧作都直接取材于当下的现实生活,它们都采用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在播出后也都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他乡》在豆瓣网上获得了8.1分的评分(22.1万用户评价),《三悦》豆瓣评分8.4分(8.2万用户评价),《有风》更是获得了8.6分的高分(27.1万用户评价)[4]。三部作品都是典型的温暖现实主义剧作:它们的开头都是阴暗、压抑的,主人公们被各种各样的现实问题所困扰;到了结尾部分,故事都明朗了起来,主人公们遇到的问题大都得到了很好的解决。本文将以这三部剧为观察当下的温暖现实主义创作的切入点,分析这类剧作的特点,探讨它们获得好评的原因,并进一步考察这类剧作所发挥的社会功能。对这类剧作的考察不仅有助于我们充分了解当前的现实主义创作和大众文化发展状况,还能进一步深化我们对当下的社会现实的理解。
一、社会问题的反映与呈现
一部作品要想成为“温暖现实主义”的,必须首先是“现实主义”的。“现实主义”意味着要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如实地呈现现实生活中人们的状况。《他乡》等三部剧作都做到了这一点。在这些剧作的开头部分,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它们不约而同地涉及了死亡。《他乡》开头第一幕就是“北漂”女孩胡晶晶跳桥自杀的场景;在《三悦》一剧的第一集,主人公赵三悦被母亲赶出家门,之后她直接坐到了天桥上,想自杀结束生命;《有风》第一集便讲述了女主人公的闺蜜陈南星因患胰腺癌意外离世的故事。与死亡相关的情节为故事的开端抹上了灰暗的色彩。随着剧情的展开,剧中主人公们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三部剧作将这些问题一一呈现在了观众面前。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指出,我们可以在不同的层面上考察文艺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人们可以专注于直接的社会历史层面”[5],也就是考察文艺作品与当时的社会状况、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因为“具体的历史语境和事件本身即便并非作品的确切意义,也会在作品中留下痕迹,我们可以找到一种象征性事件或回应的痕迹”[6]。此外,也可以放宽视野,在更长的时间段上探讨两者的关系,将作品放在“最宽泛意义上的一系列生产方式,以及各种不同的人类社会构造的接续和命运”[7]的视角中来考察。三部剧作都采用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它们直接取材于社会现实,通过“典型人物”的塑造,反映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其中,有一些问题是表层的,与当下的社会现实直接相关;另外一些问题则是深层的,应当放到更长的历史时段中分析。
剧中的主人公们跟当下的其他“打工人”一样,遇到了各种职场问题。《三悦》中的主人公赵三悦在找工作时接连碰壁。尽管得到了实习机会,在实习期的表现也相当优秀,但最终她还是没能成功转正,原因仅仅是剧院领导想要一个男孩。此后,她选择了在家彻底“躺平”,不再外出找工作。《他乡》中的胡晶晶因为没有背景、完成自己的工作后不愿“表演式加班”,被上司恶意辞退。上司还通过各种手段拒绝支付她应得的赔偿金。工作上的这一变故是导致她自杀的重要原因。求职不易,找到工作后也并非都是坦途。《他乡》中的女主人公乔夕辰在醉酒后直言:“我上班干、下班干、加班也在干,我每天都在干活……在公司跑慢两步都生怕被别人比下来,谁敢休息呀”(第2集)。《有风》中的女主角许红豆在提到自己的工作时说,“你就像那个钟上了发条,那不跑到滑丝,谁愿意换呐”(第7集)。也正是由于工作上的原因,她一再推迟与闺蜜陈南星的旅游计划,最终留下了一生的遗憾。三部剧作真实、生动地呈现了各种职场问题,这些问题也是当下的许多“打工人”正在面对或有可能遭遇的。
除了直面职场中的艰辛之外,三部剧作对日常生活中的困难也进行了生动地呈现。《他乡》中的乔夕辰被黑中介骗了半年的房租,因为没钱再交房租,被房东扫地出门。找到了新的住处后,她又遇到了素质极差的合租室友,只得再次搬家。《有风》中的许红豆和陈南星尽管在北京打拼多年,但依然是“没房、没车、没男朋友”。高昂的房价让普通人难以企及,高强度的工作更是挤占了生活的空间,恋爱交友也成了难题。《三悦》中的周娅男和《他乡》中的纪南嘉都是典型的“大龄剩女”,她们不仅饱受父母的催婚、逼婚之苦,在相亲时还因年龄备受歧视。三部剧作对日常生活的呈现也是非常“接地气”的,剧中人物遇到的许多现实问题也是当下的许多年轻人正在面对的。
除了这些工作和生活上的难题,三部剧作还触及了更深层的诸如人生目的、工作意义等问题。赵三悦之所以选择在家“躺平”,不仅仅是因为屡次的求职碰壁,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她找不到工作和人生的意义。她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工作,工作除了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外还有什么意义。在与朋友的交谈中,她更是直接表达了对“活着是为了什么”的困惑(第7集)。同样,闺蜜的离世使《有风》中的许红豆开始反思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她是某个五星级酒店的大堂经理,这本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但许红豆并没有在工作中找到自身的价值。她觉得自己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机械地工作,自己的工作完全可以由别人取代,自己对酒店而言可有可无。在与他人的一段对话中,她坦言道:“我从来没想过活在世俗价值体系里的成功它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什么东西是我的梦想、我想干什么,这些我没想过,我不知道。”(第16集)正是由于内心的迷茫与困惑,她给自己的生活按下了暂停键,辞掉了原有的工作后只身前往大理,试图弄清楚自己“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第10集)。
这类精神上的迷茫与困惑也是当下社会中的许多人正在经历的。这一问题应当放到更长的历史时段中来分析。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指出,伴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西方社会中原有的价值观念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不同的价值体系处于不可消解的相互冲突之中……不同秩序和价值观之间诸神相互争斗”[8]。具体到工作方面,C.莱特·米尔斯(C. Wright Mills)注意到了当代西方社会中工作的内在意义逐渐缺失的现象。米尔斯将传统的工作哲学区分为两类:一类观点受到新教思想的影响,认为勤奋工作是成为上帝选民的必要条件,从宗教性的酬赏中获得工作的意义;另一类工作观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它“认定工作具有内在的意义,它关注于工作过程本身的手工艺技能——体力和脑力的运用”[9],从劳动过程本身中获得满足。到了现代社会,上述两种观点都被抛弃了,金钱几乎成了衡量工作价值的唯一标准,这种“对金钱的切实关注是工作逐渐缺乏内在意义的表现之一”[10]。虽然我国的现代化进程与西方国家存在着根本的差异,但是,两者之间还是有着不少相似之处。在迈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我们的社会思想领域同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随着外来思想的涌入,传统的价值体系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原有的工作观、婚恋观、生活观都遭到了挑战。传统的价值观念不再是天经地义、不证自明的了,不同观念陷入冲突、斗争之中。处于这一历史巨变中的个体,难免有时会陷入困惑与迷茫、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剧中的主人公们都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他们所面对的工作上的压力、生活中的困窘和精神上的迷茫与困惑,都是当下社会中的许多人都曾经历或正在经历的。在这一点上,三部剧作真正切中了时代的脉搏。结合观众的反馈我们可以发现,对上述种种问题的生动呈现是这些剧作获得好评的重要原因。豆瓣用户“冷蛋”在剧评《是啊,成年人的崩溃,真的就在一瞬间》中,历数胡晶晶失业、乔夕辰租房被骗等经历,对她们的遭遇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对她们的压力和无奈表达了强烈的共鸣[11]。在剧评《不回避人血馒头的良心剧》中,豆瓣用户“呆头猫猫”对胡晶晶被恶意辞退的经过进行了详细分析,直言胡晶晶的遭遇让他产生了“钝刀子割心的感觉”,他还结合个人的职场经验,控诉了当下某些不良企业对员工的压榨[12]。上述两条剧评获得了众多豆瓣用户的认同,在《他乡》一剧“最受欢迎剧评”中分别排名第一位和第二位。豆瓣用户“杰瑞的胸肌”认为《有风》一剧最可贵的地方就在于“尽力描绘真实”,它让我们看到了那些“只有请假才能看病的打工人”,那些“毕业几年除了生病一无所有的年轻人”[13]。这条剧评同样收获了众多的赞同,成为豆瓣网上《有风》一剧最受欢迎的剧评。由此可见,三部剧的开头所呈现出的“灰暗”“压抑”的氛围非但没有招致观众的反感,反而成为剧作获得认可的“加分项”。原因其实并不复杂:职场上的艰辛困顿、生活中的无奈辛酸、人生路上的迷茫与困惑,这些当下社会中的人们或多或少都有过切身的经历。创作者以现实主义的精神和高超的艺术手法对这些问题进行了生动地再现。共同的经历和体验使得观众更容易设身处地、感同身受、与剧中人物“同呼吸共命运”,进而建立深层的情感共鸣。这种内心深处的情感共振无疑是三部剧作获得观众喜爱的重要原因。
二、现实问题的想象性解决
对一部“温暖现实主义”类型的作品而言,反映现实、如实地呈现现实生活中的问题仅仅做到了“现实主义”的一面,“温暖现实主义”还必须具备“温暖”的一面。“温暖”意味着一个完满的结局,意味着主人公们遇到的那些问题都将被顺利解决。这一点在三部剧的开头和结尾部分的对比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尽管三部剧的开端是灰暗、压抑的,但是到了剧集结束的时候出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一头一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乡》开头便是胡晶晶不堪生活重负跳桥自杀的一幕;到结尾时已经死去的胡晶晶的声音再次出现,说出的却是充满希望的话语:“在每个人漫长的人生路上或许都有一些难熬的瞬间,请你们一定要相信,再长的夜也会天亮,再远的路也终将到达。”(第12集)《三悦》一剧的开头,主人公被母亲扫地出门,坐在天桥上试图自杀;故事的最后却是以她与男友幸福牵手的一幕作结。《有风》一剧的开头,主人公许红豆痛失密友,在北京独自承受丧友之痛;该剧结束时则是她与男友牵手看星星的甜蜜场景,屏幕上还出现了“时间不会停,幸福不会止。乌云会有时,总会有风来”四段话。一前一后、一暗一明,开始时还是乌云蔽月,结局处已是云开月明。
从故事自身的逻辑来看,这种结局是情节发展的自然结果,并不是人为添加上去的一个“光明的尾巴”。从“灰暗”的开头到“光明”的结局之间有着自然的过渡。前文已经指出,三部剧紧扣时代脉搏,以艺术的形式呈现了一系列社会问题。随着情节的发展,尽管主人公们的人生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她们依然磕磕绊绊、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麻烦,但是剧集开始时的那种灰暗色调已不复存在。在故事开始时,她们遭遇到的那些问题是沉重、令人压抑、似乎无解的,然而,到了故事行将结束时,这些问题要么隐而不现,要么得到了顺利的解决,主人公们都收获了圆满的结局[14]。也就是说,这些剧作不仅反映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而且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回应、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可以用“提出问题——解决问题”来概括这一共同的模式。
那么,三部剧是如何解决上述一系列问题的呢?《三悦》一剧中的主人公赵三悦经大姨介绍进入殡仪馆,在见证了无数的死亡后对遗体化妆师这一工作产生了认同,找到了一份“让自己满足、踏实、有成就感的工作”(第12集),抛弃了“摆烂”“躺平”的念头。在相互接触的过程中,她与年轻医生罗大淼互生情愫,最终确定了恋爱关系。云苗村秀丽的风景和悠闲的生活,逐渐缓解了《有风》中的主人公许红豆的精神压力,抚平了闺蜜的离世带给她的遗憾与伤痛。在此过程中,她与回乡创业的谢之遥相遇、相识、相知、相恋,收获了美满的爱情。与此同时,她也找到了自己的事业:她与朋友在云苗村合伙盘下了一家民宿,从“打工人”变身为老板,开始为经营自己的民宿而奋斗。《他乡》中的主人公乔夕辰与上司简亦繁相互爱慕,两人经受住了一系列的考验,最终走到了一起。总之,主人公们在爱情、事业上双双丰收,成功解决了当初困扰他们的各种问题。
如果说三部剧作对社会问题的呈现是冷峻的、“现实主义”的话,那么,它们对这些问题的解决就是温暖的、“浪漫主义”的。首先,就“感情线”的发展而言,三部剧作与一些浪漫小说(romance)非常相似。在《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一书中,珍妮斯·A. 拉德威(Janice A. Radway)通过问卷调查归纳出了浪漫小说最重要的三大元素:圆满的结局、男女主人公之间缓慢但持续发展的爱情、男女主人公在一起后的细节描写[15]。同这类浪漫小说一样,三部剧作也是以女性主人公的视角展开的,它们也都拥有这三大元素:故事的主人公都收获了圆满的结局;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情感是缓慢发展、逐渐加深的;他们正式确立关系后,男主人公都对女主人公呵护备至,“霸总护妻”之类的“甜宠”场景屡屡上演。剧中的男主人公个个英俊帅气,他们要么家境优渥(如《他乡》中的欧阳),要么事业有成(如《三悦》中的罗大淼、《他乡》中的简亦繁、《有风》中的谢之遥)。同时,他们都极有责任心,对感情忠贞不贰、坚定不移。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对女主人公体贴备至,在女主人公需要的时候总是能够及时出现,提供她们所需要的帮助。也就是说,女主人公们所找到的是理想的另一半,她们收获的是理想、完美的爱情。除了“爱情线”上的理想化处理外,在面对其他方面的各种难题时,女主人公们也都极为幸运,她们遇到的麻烦总是能够轻松、顺利地得以解决。《三悦》一剧中的赵三悦在工作上遇到了时刻鼓励她、理解她的领导和能够耐心教导她的师父,周围的同事也都十分热心,在她遇到各种麻烦时都能积极地提供物质上的帮助或精神上的支持。她的原生家庭中积聚多年的矛盾最终也顺利地化解。《他乡》中的乔夕辰与自己的顶头上司简亦繁确立了恋爱关系,光明正大地开启了甜蜜的办公室恋情。之后两人的爱情路上挑战不断:先是乔夕辰的前男友林睿诬告简亦繁骚扰女下属,之后又有简亦繁辞职打算去云南发展(这样两人就要异地恋)。不过这些挑战很快就被克服了:两人的一番劝说就使林睿改邪归正、选择自首,乔夕辰也愉快接受了异地恋。《有风》中男主人公谢之遥的事业在云南,而女主人公许红豆一直规划在北京发展,这是横亘在两人爱情之路上的最大障碍,这一难题通过许红豆接盘云苗村的民宿顺利解决。其后还发生了村民不愿租地、租金要价过高、个别村民去民宿施工地闹事等一系列事件。不过这些麻烦也很快被轻易解决:谢之遥父亲的几句劝说就让一直抵制租地的杨阿公改变了主意,谢之遥略施小计就使要价过高的德清阿伯乖乖就范,工地闹事事件也被谢阿奶轻松解决。将剧中的故事放到现实中我们就会发现,现实生活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太可能拥有剧中主人公的那分幸运。剧中人物经历的是“理想的丰满”,而生活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得不面对“现实的骨感”。就此而言,说三部剧作对现实问题的解决是“想象的”一点也不为过。正是这种想象性的解决,使得三部剧作具有了“温暖”的一面。
拉德威对美国史密斯顿地区的女性大量阅读浪漫小说的现象进行了详细的考察,她发现这些读者中的绝大多数都已为人妻母,她们在照顾家人的过程中付出了大量的精力和情感,但在此过程中家人并没有对她们的情感给予足够的关注与呵护,这使她们产生了“被掏空之感”。缺乏情感呵护是这些女性面临的现实问题,也是她们沉迷于阅读浪漫小说的最主要原因。在那些成功的浪漫小说中,男主人公不仅一心一意地爱慕着女主人公,而且对女主人公温柔体贴,能时时刻刻照顾到她们的情绪、心心念念她们是否快乐。在放任自己沉浸于浪漫幻想之中时,史密斯顿的女性“通过与女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替代性地满足了自己想要被呵护的需求”[16]。阅读浪漫小说使这些女性读者替代性地解决了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在虚拟的世界中,她们与女主人公一道,在百般的爱惜、无微不至的呵护中获得了情感的满足。三部电视剧对现实社会中的问题提出了想象性的解决方案,在虚构的世界里,沉浸于故事中的观众同样与主人公一起,成功解决了他们共同面对的难题,体验到了成功的喜悦、爱情的甜蜜。这或许就是三部剧作深受观众喜爱的另一重要原因。“治愈”“疗愈”是观众在评价它们时经常提及的字眼。豆瓣用户“卡夫卡的小屋”认为《三悦》一剧有着“意料之外的治愈”[17]。《有风》一剧在豆瓣网上获得最多赞同的剧评就是以“真正的治愈,不过是找回最初的自己”命名的。如果说三部剧作通过直面现实问题与观众建立了“共情”的话,那么,它们正是通过想象性地解决这些问题使观众获得了“治愈”。只有直面现实问题,观众才能感同身受、将自身代入剧情之中,与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不过仅仅做到这一点还不够,只有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给予这些问题一个圆满的解决,观众才能和主人公一起享受拨云见日后的幸福与甜蜜,才能真正被“治愈”。如果这些问题解决得不那么完满,如若结局像现实中一样总有无奈与缺憾,那么伤痛便难以被抚平,观众也就难以获得“治愈”。
三、直面现实抑或逃避现实
三部剧作一方面真实地反映了当前的一些社会问题,呈现了“现实主义”的一面;另一方面又为这些问题提供了想象性的解决方案,呈现了“温暖”的一面。这两方面构成了“温暖现实主义”的完整面貌。“现实主义”的一面使得它们能与观众建立共情,“温暖”的一面使得观众能够从中获得治愈。“温暖现实主义”类型的作品正是借此获得了观众的喜爱。在考察了这类剧作的特征并分析了它们获得观众喜爱的原因后,我们应该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追问,这类现实题材的剧作究竟发挥了怎样的社会功能?
从积极的方面来看,反映现实、批判现实、改造现实是现实主义艺术的重要功能。这类剧作将当下的社会问题以艺术的形式生动地呈现出来,有助于使更多的人关注到这些问题,进而通过引起公众的关注与讨论,推动现实问题的解决。其次,观众在沉浸于这类剧作的过程中与主人公建立了共情,情感得到了宣泄与慰藉,获得了重新面对生活的力量。再者,这些剧作热播并获得好评的背后折射出了“最深刻和最基本的集体希望和幻想”[18]。前文已经指出,这类剧作不仅真实地反映了当下的社会问题,还对这些问题提出了想象性的解决方案:剧中的主人公们找到了能从中获得内在价值感的工作,收获了美满的爱情,完满地解决了困扰自身的问题。观众对这类剧作的认同,折射出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渴望。影视剧中的主人公们所拥有工作和爱情同样是他们所渴望拥有的,那正是他们眼中理想的工作和爱情所应当有的样子。此外,三部剧中都出现了互帮互助的小群体这一形象,群体中的成员由于工作或地域等方面的原因聚到一起,他们彼此坦诚相待、相互帮助、相互扶持,共同应对着工作和生活中的各种挑战。《他乡》一剧中的乔夕辰、纪南嘉、许言,《三悦》中的赵三悦、周娅男、梁格格和《有风》中“有风小院”的租客都组成了这样的小群体。人是群体性的生物,但现代都市中个体却变得日益原子化。现代化将大量的人集中到城市,在密集的人群中个体却感到越来越孤独。与现实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这些由于各种原因形成的小群体中,成员们彼此坦诚相待,碰到烦心事时互相倾诉、遇到困难时互相帮扶,彼此之间也没有攀比、没有嫉妒。与剧中呈现的理想的工作和爱情一样,这种理想的亲密群体也是当今的人们所渴望拥有的。如果说对现实问题的反映与呈现有助于引起人们对这些问题的关注,进而促进现状的改变的话,那么,对希望和理想的表达同样是改变现状的先决条件。前者反映的是我们当下的生活,后者描绘的是我们所渴望拥有的生活;前者呈现了“实然”,后者表达了“应然”。只有不忘记生活应当有的样子,我们才有改变现状的动力,才不会忘记奋斗的方向。
上述分析只考虑到了这类剧作的积极的社会功能,没有关注到消极的方面。从消极的方面来看,这类剧作可能不仅无助于现实问题的解决,反而会促使对现实的逃避。三部剧作对现实问题提出了想象性的解决方案,但是想象性的解决毕竟不是真实的解决,走出虚构的世界后,现实生活中的那些问题依然存在。大部分观众显然也并不会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会和剧中的主人公一样幸运,能够轻而易举地将生活中的难题逐一解决。毕竟现实生活中“霸道总裁爱上我”之类的故事并不常见,现实中旅行过后人们也大都会回归之前的生活轨道,很少有人能够在旅行地成家立业。但故事与现实之间的这种距离,可能恰恰是观众沉浸于剧中的原因。在《阅读浪漫小说》一书中,拉德威发现,正是由于浪漫小说的故事与现实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它们才受到了读者的喜爱。对此,史密斯顿的读者苏珊在采访中给出了经典的回答:“我们希望能读到那些轻松愉快的东西,因为我们想要从自己的问题中脱身。而那正是我们阅读的原因。我们不想阅读那些存在相同问题的书,那样的话,我们就无法逃离了。我们会因此再次陷入那些问题中。那样就没有愉悦可言了。”[19]正是故事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使得读者能够从现实的问题中脱身,一旦故事的发展过于接近现实生活中的境况,浪漫小说就不能起到逃避的作用了。温暖现实主义剧作对现实问题提出了想象性的解决方案,在这一点上,它们与现实同样拉开了足够的距离。我们完全有理由推论,同浪漫小说一样,这类剧作完全有可能成为观众逃避现实的场所。
放宽考察的范围就会发现,在当下那些非现实题材的作品中,这种逃避的面向更加明显。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的经历与现实中的普通人的遭遇形成了戏剧性的对比:一方面是甜宠剧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主人公形象,另一方面则是现实生活中女性在工作、婚恋和家庭生活中所面对的种种压力;一方面是玄幻故事中出身寒微的主人公“一路开挂”、成功逆袭的奇幻经历,另一方面则是现实中底层民众所面对的日益狭窄的上升通道[20],以及大众对“寒门是否还能出贵子”的疑问与忧虑。观众在这些作品的世界里成功地避开了现实中所遭遇的各种难题,虚构的世界成为逃避现实的场所。将温暖现实主义类型的剧作放到当下大众文化的整个语境中,我们不难发现这种现实题材的剧作和那些非现实题材的作品可能发挥着同样的功能。那些甜宠剧、玄幻剧流行的原因,可能也正是这类现实题材的剧作深受欢迎的原因。
既然在想象的世界里可以将现实生活中那些令人头疼的问题轻松解决,既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体验到生活中难得的幸福与甜蜜,那么为什么还要鼓起勇气直面现实的艰难、克服重重困难以换来现实的改变呢?现实主义具有反映现实、批判现实、改造现实的功能,这是它广受推崇的一个重要原因。在这些以现实为题材、采用现实主义手法的温暖现实主义剧作中,我们却看到了悖论性的一面:它们非但没能使观众直面现实,反而促使他们逃避现实。在虚构的世界中,观众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现实中那些困扰着他们的问题,体验到了成功的喜悦、爱情的甜蜜,他们已心满意足,就此放弃了对现实社会做出实质性改变的想法。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温暖现实主义类型的剧作所发挥的社会功能是矛盾、复杂的。一方面,它们真实地反映了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引起了社会大众对这些问题的关注和讨论,有助于现实问题的解决;另一方面,它们在虚构的世界中想象性地解决了这些问题,这又有可能促使观众对现实的逃避。一方面,这些剧作表达了观众心中美好的理想与愿望;另一方面,它们本身又有可能沦为真正实现这些愿望的障碍。当然,上述两方面都是经过抽象、“提纯”后的“理想型”(ideal type),由于个人经历、年龄、受教育程度等方面的差异,现实生活中的观众千差万别,真实的接受效果肯定更加多元、矛盾和复杂。
结语
文艺作品应当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现实主义作品更应当如此。现实主义作品要以真、善、美作为追求的目标,只有体现了真善美的作品才能真正让人感到温暖、带给人力量。但“温暖”应当是就文艺的接受效果,而不是就故事的结局而言的。将对“温暖”的理解局限于美满的或者大团圆式的结局的观点是有失偏颇的。这种做法非但未必会取得积极、正面的传播效果,反而有可能扼杀现实主义创作的丰富性与多元性。只有不回避苦难、不逃避问题,在现实的重重挑战中描绘出人物内心深处的挣扎、渴望和勇气,发掘出人物内心的真善美,呈现出不可战胜的精神力量,才能真正给人以温暖和希望。
[1] 胡智锋、尹力等《新时代影视创作的温暖现实主义》,《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2年第6期。显然,这只是对“温暖现实主义”这一概念的经验归纳,并不是严格的定义。
[2] 参见胡智锋、尹力等《新时代影视创作的温暖现实主义》,《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2年第6期;胡智锋、潘佳谋《温暖现实主义影视创作观的传统文化基因溯源》,《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3年第2期;韦璐璐、郭玉真《温暖现实主义的出场语境、实践原则和当代价值》,《电影文学》2023年第5期。
[3] 《三悦有了新工作》是由哔哩哔哩独家播出的,是典型的“网络剧”,《我在他乡挺好的》《去有风的地方》则是在湖南卫视、芒果TV同步播出。本文将它们统一归入“电视剧”之下,不再作进一步区分。
[4] 上述数据的截止日期为2023年5月30日,用户数量为四舍五入后的数据。下文中所援引的所有豆瓣网数据截止日期均为2023年5月30日。在豆瓣的评分系统中,评分8.0分以上的国产剧是真正的“高分剧”。以历年“豆瓣评分最高华语剧集榜单”为例,2021年入围的10部剧中只有8部评分8.0分及以上,2022年入围的10部中只有7部评分8.0分以上。
[5] [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陈清侨、严锋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0页。
[6] [美]尼克·鲍姆巴赫、戴蒙·扬、珍妮弗·余《重访后现代主义——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访谈录》,陈后亮编译,《国外理论动态》2017年第2期。
[7] [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4页。
[8] [德]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89页。
[9] [10] [美]C.莱特·米尔斯《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周晓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9页,第220页。
[11]冷蛋《是啊,成年人的崩溃,真的就在一瞬间》,《豆瓣网》2021年7月20日,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3690830/.
[12]呆头猫猫《不回避人血馒头的良心剧》,《豆瓣网》2021年7月20日,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3691920/.
[13]开启学霸模式《真正的治愈,不过是找回最初的自己》,豆瓣网2023年1月4日,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4865777/.
[14]就结局来看,在三部剧所有的主人公中,《他乡》一剧里的许言(孙千饰)似乎是唯一一个结局不那么美满的。在故事的最后,她与男友分手,离开北京回到了老家。尽管该剧并没有将此结果解释为失败,但是这种结局显然算不上“美满”。如果将《他乡》定位为“女性群像戏”,乔夕辰、纪南嘉、许言都是该剧的主人公。但是,从角色的设定来看,许言并不是一个让观众能与其产生太多共情的人物;从剧作的内容来看,她的戏份也是最少的,她的种种不成熟本身就是对另外两位主人公的衬托。因此,如若严格限定“主人公”的范围,将她定位为“配角”也是完全可以的。
[15][16][19][英]珍妮斯·A. 拉德威《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胡淑陈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1年版,第89页,第112页,第204页。
[17]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35637224/comments?status=P,227位用户认为这条短评“有用”。
[18][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可见的签名》,王逢振、余莉、陈静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6页。
[20]参见顾辉《社会流动视角下的阶层固化研究——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社会阶层流动变迁分析》,《广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5期;陈云松、贺光烨、句国栋《无关的流动感知:中国社会“阶层固化”了吗?》,《社会学评论》2019年第6期;李路路《改革开放40年中国社会阶层结构的变迁》,《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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